【承诺】(开玩笑中秋贺文)
【我将让你感受到颜色的存在。】
酱油向眼前的人承诺,而坐在她面前,仰头对着她的,是一个双眼残疾者,通俗地讲,是个瞎子。
瞎子想要看到颜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。
而“一个瞎子想要看到颜色,这时间基本上不可能实现,不,百分百不可能实现的事。”这句话在瞎子耳边响起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,他每多做一天的梦,就会多一个人在他耳边唠叨。
多一个人在耳边唠叨不可怕,瞎子有比平常人更敏锐的四感,也有比平常人更强大的内心。生活教会了他如何去欣赏风这一类平常人用眼睛看不到的事物,也教会了他如何从另一个角度去感受常人用眼睛所感受的东西。他坚信,只要功夫深,铁杵磨成针:即使是个瞎子,通过努力,也能感受到平常人所能感受到的一切。
就算是“色彩”这种只同视觉挂钩的东西,他也能够欣赏,没错,即使是色彩。
“即使是色彩。”瞎子轻声说,这句话在他脑中嗡嗡作响。
“瞎子想要感受到色彩,这件事很不简单,”瞎子给自己打气,“我要找个看得到颜色的人来帮忙。”
他去找画家、电视导演、服装设计师这些整日里同颜色打交道的人,想让他们帮助自己感受到色彩,然而这些人无一例外,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。
“瞎子想要看到颜色,这是不可能的事。”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对瞎子说,“不要再追求不切实际的东西了。”
“可贝多芬这个聋子不也写出了命运交响曲?”瞎子不服气,“聋子能写歌,瞎子为什么就不能看到颜色?”
“贝多芬曾经是个正常人,他知道音乐是怎么一回事,可你生下来就是瞎的。”
瞎子沉默了,他确实不知道颜色是怎么一回事,人们常说瞎子“生下来便生活在黑暗中”然而,事实上,瞎子连“黑”究竟是什么样都不清楚——“黑”也是需要看见的。
然而瞎子并未放弃:“至少我知道要怎样认识颜色了。”此事过后,他打算循序渐进,先了解颜色是怎么一回事。
他找上了一个作家,业余的作家,写故事的人。
那个作家叫“酱油”,人如其名,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。听完瞎子的请求,她十分爽快地答应下来,甚至颇为庄严地承诺:“我一定会帮你感受到颜色。”
瞎子高兴极了,他同酱油聊了很久很久,甚至一度怀疑酱油也是个瞎子。她给他讲风穿过田野,讲阳光落在草叶上,讲冬天的时候很冷、有雪落下,秋天的落叶很脆,踩上去软绵绵的——她的话中有嗅觉、听觉、味觉、触觉,单单没有视觉。
瞎子有些不安。p
当聊天接近尾声的时候,酱油打消了他的顾虑,“落日,”她说,“血红色的落日。”
瞎子放心大胆地将自己交给了她。
酱油让瞎子认识颜色的方式十分特别:故事。
“夏天是绿的。”她告诉瞎子,“又浓又稠的绿,带着露水与草木的香气。”
于是,在瞎子的意识中,绿与草木与露水联系在了一起,又浓又稠,但同时清爽又干净,是种矛盾且带着夏天气息的颜色。
“泥土是棕色的。”酱油又说,“有股特别的味道,里面有蚯蚓和土拨鼠。”
“总是有吗?”瞎子想象着一大群土拨鼠聚在一起的样子。
“大部分时候会有。”
泥土与土拨鼠就这样变成了棕色的象征,有生命力且具有包容性,还十分喜欢尖叫。
“紫色,傍晚的天是紫色的。”
凉爽的傍晚与紫色就此联系在一起,瞎子得意得摆弄着一朵紫罗兰:“这朵花的香味就像晚霞。”
“说得好哇!”酱油将这句话记在了她的小本本上。
黄色是油菜花的颜色,是亮眼到让人过敏的颜色;橙色是橘子的颜色,酸酸甜甜;青色是晴朗的天空,沉默、泛着些微的暖意;黑色是的存在的事物的颜色,是令人悲伤的颜色;阳光有七种颜色,所以不同时期的阳光带给人的感觉才如此不同……
瞎子脑中的颜色一天天多了起来,渐渐地,酱油同他交谈时不再避开各种颜色。
“白焰般的银河?”瞎子疑惑地看着酱油,“冬天是冷的,冬天的银河也应该是冷的。冬天的天是黑的,怎么会出现白焰般的银河?”
“银河燃烧着劈开黑夜,寒风将星星的火焰冻住了,所以银河看起来犹如白焰。”
瞎子听着酱油的回答,心底某个隐秘的地方生出了一点希望——不计其数星星燃烧着刺破了旁人所以为的他自生下来就要面对的“黑暗”。
那一夜,盲人做了一个梦,梦中他站在一条河边,身旁是流淌的颜色的影子。
盲人哭了,泪水从他的眼中流出,落进河水。与河水融为一体。那一瞬间,他忽然理解了何为“透明”:透明可以是任何一种颜色,他的眼泪是透明的,他也是透明的,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,可以是任何颜色,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。
他想看见颜色,这个愿望随着他对颜色了解的增多日益强烈。
酱油用不计其数的文字向他描述了颜色的影子,然而,令人悲伤的是,无论再怎样接近,影子终归是影子。
他想看见颜色本身。
他于是向酱油辞行。
很长一段时间里,这位作家用不计其数的文字替自己构建了一个流淌着颜色的世界,现在,他想亲手触摸它。
这将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。
瞎子背起行囊向西北走去,酱油曾对他说过,西北方是夜幕降临时,第一颗星星出现的地方。
他想去寻找星星,被寒夜冻住的火焰曾驱散了他内心对于不可视物的恐惧,那么,尚未被冻结的星星的火焰——
没准能点亮他的双眼。
他抱着这样的希望,走到了世界的尽头,在一片荒原上,他踩到了一颗小小的星星。
他将这颗星星捧到手里,小心地擦拭着它。那颗星星是颗流星,火焰尚未被冻结,在他的手心沉默地燃烧着。
星星的火焰是温的,这令瞎子很是惊讶,他本以为能劈开寒夜的东西必定是炽热无比的,但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。
他本想把星星放进眼里,但这只能顾一时,等星星的火焰熄灭,他又会变回瞎子;他又想把星星挂在额头上,可星星的火焰的光芒无法穿透他的思想,到达他记忆的最深处。
盲人有尝试了很多地方,都无法使星星的火焰长久且持续地燃烧,他几乎要放弃了,看到了希望的他不想再面对这片无形物质的“黑暗”;见过光明的他不能再面对这片无形无质的黑暗,他是个人,喜好得寸进尺,同时拥有几乎无法满足的欲望,他正是因此才想要了解颜色,也正是因此才想要看见颜色。
最终,思索再三,他深吸一口气,将星星吞了下去,星星的火焰点燃了他。
有欲望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,人类的文明正是因为其欲望才得以发展。
因为欲望寻求自我的毁灭也并不是什么令人难以接受的事,在同一个宇宙中,日落与日出并没有太大的区别。
瞎子的双眼被火焰点亮了,他看见了身边齐腰高的杂草以及草间的萤火,萤火带着草木与露水的感觉,是绿色的;远处群山蛰伏在夜幕下,边缘是凉爽的紫;银河自山后向头顶延伸,白焰劈开漆黑的天穹,灼灼燃烧着。
瞎子的眼也灼灼燃烧着,他开始大笑,笑到眼泪涌出双眼,笑到喘不过气来。
“这个世界竟如此明亮!”瞎子的身体一点点变成了银白色的星尘,而他浑然不在意,只是睁大眼,贪婪地注视着眼前的景物,哭着,笑着,“我的眼睛,我的眼睛都被刺痛了!
“连黑,连黑都是明亮的!”
一阵风刮过,瞎子消失在了荒原上,一股银白色的风在世界尽头盘旋。
东方的天际泛起了鱼肚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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